“此事是我处置不当。”艾格以一声咳嗽吸引住众人目光,高昂着头颅缓慢且平稳地开口解释,“我原已下令安排车马来向女王汇报情况、征询处理意见,无奈伊利里欧总督的动身太过突然,而兵工厂所失窃之机密又实在太过重要关键,紧张慌乱之下,才忽视其外交身份,草率地派人前往临河门拦截。当时心道‘不论如何先把图纸拦下来,后续如何处置大可从长计议’,只是不料:这位总督大人行事竟如此暴烈决绝……现在想来,我应放其出城后,再传令海军舰队去追回,在四下无人的黑水湾洋面上秘密处理,才最为妥当。”
担责任谁都不喜欢,但这回事情的性质非比寻常:“决策失误引发外交事故”这口黑锅虽大,但他女王之手背得动;相反——“假传首相口谕,擅自调动临河门卫队”这个严重罪名,他的侍卫队长却是绝对扛不住的。
既然躲不掉,不如坦荡一点,痛痛快快地揽下来
“陛下东奔西走见识过世界,必然阅历不俗,您应当知道:看上去一样无色透明的酒杯,可能是水晶,也可能是玻璃……即便是玻璃,由于成色、透明度、工艺水准等差异,价值也可以从个位数到几百银币不等——边角料、残次品偶尔能按铜币来卖,而大师级工艺品的价值甚至能与水晶不相上下。”众人正屏息等待着首相的下半段言论,他却忽用一个无关话题搅散了大厅内紧张凝重的气氛,“在我来自的地方,就有一种利用外行人不了解这种上下限落差的特点来进行诈骗的手段——施诈者会抱着些由小作坊产出的高仿器皿走在街上,专挑走路骑马不甚当心的路人碰上去,一沾身子手中的东西便旋即落地摔碎,接下来便是理直气壮地拉着人要求按水晶的价格来赔偿。只要被挑中的倒霉蛋有怕事的心态或赶时间的状况,便多半只能乖乖挨宰。”
大伙正讨论怎么解决伊利里欧总督之死呢,你搁这搞骗术科普是闹哪样?
就这间屋里,哪怕地位最低的守门士兵或助理、文书,那也是和女王搭上界的权力圈人士,走在大街上,哪个不开眼的敢来诈骗?细碎的议论声在大厅内响起,嗡嗡嗡汇成一片蚊子响,只是皆慑于艾格首相的权势威严,忌惮其军团总司令的赫赫武功,又顾虑到女王尚未发言,才没人敢打断他的话罢了。
“这种骗术,叫碰瓷。大家也许没听过这个词,但绝对听说过类似的招数。”在一片迷茫不解的目光中,艾格缓缓将两个话题无缝衔接起来,“今天,伊利里欧总督不合常理的主动寻死之举,难道不就是场骗局?只是他使用的牺牲品不是某件易碎器皿,而是自己的性命——所以才让整件事看起来匪夷所思罢了。我大胆地猜测下:他可能是欠下一大笔债务或人情,然后自身又感染了某种绝症或陷入困境走投无路,再受到反女王势力的暗中挑唆和逼迫,才会如此不顾旧日情分、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也要来碰一碰我们的瓷,让女王陷入暴虐无道的嫌疑!”
直接说伊利里欧就是幕后大boss肯定没人会信,艾格便换了个更容易被人接受的说法。死掉的敌人便是最好的敌人,而对已经没有威胁的敌人,艾格从来不惮给他几分面子或“宽容”。
“那现在问题来了——在一场碰瓷事件中,骗子和受害者,到底谁更可恶呢?”艾格摊手,环视一圈在场众人后高声问道,“我想大家……心里应该都有答案吧。”
“走路不看路肯定不妥,无论是踩进坑里、滑倒摔跤还是撞到墙壁都活该倒霉,但谁也没资格去主动出手对其进行私力制裁……来‘给他个教训’,更别提是以诈骗钱财为目的了。碰瓷者的行为于情逾越了自己的身份,于理则触犯了王法,我们每个人都免不了要上街走路,谁也不能保证每分每秒都盯紧着路面和靠近自己的行人,当然都得站受害者一边。”
不想朋友遭遇冷场,提利昂大胆地接话捧场,说话间便有点猜到艾格想怎么圆这个故事了。
丹妮莉丝被绕晕了:“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陛下,您是真龙王朝的女王,维斯特洛的统治者,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一世御前会议这个大家庭的家长,我们都是您的家庭成员和孩子。现在,您的孩子被外人碰了瓷!”艾格故意用上了略微夸张的语气,“没错,您作为家长,有权力要求我们‘走路’时多长眼多当心,但您首先该做的是设法减轻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整体损失,然后是清算追究碰瓷者的目的和责任,最后才是责备我们不当心,要我们吸取教训以后注意!怎么能放着前两件事不做,先揪着您的孩子不放手……这,岂不本末倒置?”
(好家伙,是个孩子我就不能找责任人了不成,我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单身女王,一言不合就当了你们所有人的妈?若不刨根究底地搞清此事发生经过,我安能定下心去想止损之法?)
丹妮莉丝既被这闻所未闻的抬举和奉承方式弄懵,又为受到“本末倒置”的指责而不悦,再混杂上突遇恶劣意外的恼火,一时间肚中五味杂陈,一大口“不爽”堵在喉咙里,却竟不知道从何反驳起……但想了一想,忽神志一清,明白过来艾格是在曲线护短。以他此刻的身份地位,就算强硬出头明明白白地维护下属,自己在欠了他一大堆功劳没能兑现奖赏的情况下也没法揪着不放,如今拐弯抹角地讲故事让两人面上都过得去,已经算是有心,自己该顺着台阶下了。
胸膛缓缓起伏几下,女王无可奈何地做出妥协。
“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稍后再另行派人调查。”丹妮莉丝没有掩饰自己的愤愤,“但伊利里欧总督是坦格利安家的朋友,是他安排我与卓戈卡奥结婚,还送我龙蛋当礼物,就连贝沃斯、格罗莱和辅佐我重返坦格利安的培提尔·贝里席也是他送到我身边,我不能恩将仇报。就算其阴差阳错下受某些势力胁迫潜进君临窃取情报,我也不能接受他在我的地盘上、我的保护下当街暴毙的结局……我要这件事尽快被处理好!对此,首相大人有何高见?”
伊利里欧对丹妮莉丝兄妹有过接纳庇护之恩不假,但这笔恩惠早已因他将自己“卖给”马王而勾销大半……丹妮莉丝承认对方是自己的昔日恩人,但也绝没到感恩戴德的程度。还有一个微妙之处,大概就连女王自己都意识不到:她虽然声称自己绝不能恩将仇报,潜意识里所思所想,却已经是“绝不能背上恩将仇报的标签和恶名”——先前心中所余对伊利里欧的好感和亲近,早已随着艾格反复向她吹耳边风、灌输各种讯息导致的联想和疑心发酵而被抵消得所剩无几,待到他再将其涉嫌盗取兵工厂机密的证据一呈,便是彻底烟消云散,丁点都无了。
她不痛不快地揶揄了艾格一句,把麻烦抛回给他,态度明确:你想护短,我忍了,但这烂事,你也得摆平!
艾格接过飞来的包袱,叹息一声:“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事故责任自该由我一肩承担。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此事的责任我可以扛下,但惨剧已经造成的巨大影响和恶劣后果,我却无法替陛下或大家共同所生存的维斯特洛王国分担。所以,我们现在首先应当讨论的问题便是:如何堵上这个窟窿,减轻此事对我朝的不利影响,将局势扳回正轨。”
“按照国际惯例,外交人员应当享有一定的管辖、诉讼和执行豁免,虽说没有签下过白纸黑字的条约,但率先打破潜规则当开这个口的恶人依旧不妙。在这件事里,实在是因为火炮火药的秘密远比潘托斯与女王的关系重要,我才硬着头皮下令拦截,但说一千道一万,伊利里欧总督是在君临城内当街毙命无疑,这一点无可辩驳……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应该果断放弃守不住的阵地,以退为进,先撤到能守住的战线再停下来稳脚跟。”
艾格伸出一根手指:“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主动发声、清楚解释,及时占领舆论高地。此事发生在人流量巨大的临河门口,据说现场颇为血腥惨烈,想必已经在城内引起风言风语和各种猜测,而谣言满天飞向来都是稳定的第一大敌。我马上会下令情报和宣传部门立刻做信息公布准备,妥善措词造句,将事情经过在略去不利我方的细枝末节后尽可能透明详尽发布,先承认下此事的发生,然后倒打一耙指责对方辜负女王的信任和友善,利用外交身份做掩护进行危害我国家利益和安全的间谍行为。”
“在确保舆论不失控后,第二件事便是因势利导,使其向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正巧,守夜人产业在君临扎根多年,已经完全控制此地报纸杂志业,公布完事件消息,我们紧接着就要利用对媒体的深度掌控力,着重宣传女王对‘人生来自由’观点的坚持,对奴隶制的厌恶……以及狭海对面那群奴隶主对女王的仇视和痛恨,以此调动人民的愤慨和同仇敌忾之情。”
“这两件事情做完,七国居民的注意力便从‘君临守备队没能妥善处理好外交事件,导致当街酿出惨剧’这个丢脸的视角,被吸引到海峡两岸两种制度两种阶级和理念的对立和斗争上来了。人一旦站队,思维模式便会发生转变,只要这种对立成功营造,我们在七国内的基本盘就稳如伊耿高丘,不可能再被撼动。”随着解决思路一点点清晰明了,大厅内听者们的神色也逐渐变化,“但这并不是胜利,顶多算立于了不败之地。潘托斯使者在七国之都当街被格杀此事造成的国际影响,可绝非我们局限国内甚至王领范围的舆情控制能力所能左右。在首先稳住大本营后,我们便要设法减轻海外势力对我方的敌意和威胁,首先明确一点:我们决不能在河湾战事尚未结束前与整个九大自由贸易城邦开战,这不仅会导致河湾战事走向变得无法确定,还会让臣服条件仍未谈妥的谷地心思也活泛起来,导致七国一统的前景和代价陡生过多变局,趋于失控。”
“对外部,我们有两招可用:一是分化拉拢,九大城邦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与女王正处于敌对状态的瓦兰提斯就不说了,曾经妄图吞下瓦雷利亚的全部遗产和半个世界开战,到处都有它的对头;除此之外还有个明确抛弃和反对奴隶制的布拉佛斯,其实也可以设法拉拢……向其它那些奴隶制城邦示好兴许还有难度,但想拉拢布拉佛斯,是在太简单了。”艾格露出神秘的笑容,“我们只需要宣布接受并继承簒夺者对布拉佛斯的债务,便能让这个自由贸易城邦中的金融中心放弃与其它奴隶主为伍,而没了铁金库的金融支撑和交易结算协助,其余八大城邦纵然想联手对付女王,也绝对会面临一个又一个的麻烦和困难。”
“继承债务!?”丹妮莉丝皱起眉头,她不得不承认:即使是这个自己曾经以为永远不会采纳的选项,在和‘与全世界为敌’和‘征服河湾失败’等严重后果相比较时,忽然也变得不是那么绝无法接受起来,“我们哪来的钱还债,难道还是用债券?打白条给人固然是个妙招,可即使不提对方收不收……如此这边也欠那边也欠,最终又全以出售热武器抵消欠款,债券一来二去都流到守夜人产业手中,我这个女王……岂不是一辈子都要给守夜人产业的股东们去打工?”